作者:希望
發生年代:2004年
嘰嘎作響的電風扇夾帶著熱空氣肆虐濕黏的肌膚,但我的心已經彷彿被推入冷凍庫般寒冷,我強裝鎮定地聽著駐守軍事監獄的醫官告知我感染HIV的殘酷事實。那時的我年少輕狂,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死亡這麼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打打殺殺是家常便飯,殊不知卻栽在自己的大意⋯⋯同時間,懊悔及恐懼排山倒海地壓得我感覺快要喘不過氣,當下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我最愛的家人,犯了錯而入獄受罰,對年邁的父母而言,已經是一件令他們傷心的事情,感染了HIV,不管對我還是他們,無疑是更錐心刺骨的二度傷害。好多好多的「早知道」不停地在我腦海中浮現,我卻也明白這份後悔已經為時已晚了。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完全像是靈魂被抽離似的跟隨主管指示,換入專門收容HIV病友的舍房。現在回想起來,矯正機關能有如此完善的集中管理政策,對於感染者而言,特別的感到心安,至少當時的我不必獨自一人面對這份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難過,以及後續的醫療事宜。然而,因為十幾年前的資訊尚未普及與發達,再加上當時我們很多人都沒有主動向監所內請來的醫生,詢問清楚關於愛滋病的所有醫療知識,導致我在道聽塗說的情況下,以為自己罹病後的壽命只剩下不到十年,加上我當時的刑期已經超過十年,這麼一來,我不就得病死在冷冰的高牆內了嗎?這讓我徹底絕望。
剛得知的前幾天,我幾乎每晚都輾轉難眠,心裡思忖,到底該不該在下次父母親來看我的時候向他們坦承一切,一直到他們來會客的那天,在我緩緩走向會客室時,將心一橫做下決定⋯⋯「爸、媽你們以後不要來看我了,就當沒我這個兒子!」當我一坐下,拿起電話講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做出的決定,深怕猶豫不決稍稍遲疑會沒有勇氣說出口。當然我的父母是一陣錯愕,趕緊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才講到一半,媽媽已經泣不成聲,我一邊忍著淚水,一邊仔細看著她的臉,看著每道歲月留下的痕跡,彷彿每一道皺紋都承載著我每一次的叛逆,爸媽老了,而我卻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讓他們操心。
當我把事情完整告知後,三個人之間僅留下哽咽抽噎的哭聲,其實當時我早就有了輕生的念頭,看著父母難過的樣子,我卻還是說出了一切,並將他們推離我往後的人生。雖然只隔著一道透明玻璃,卻好似兩個不同世界那樣的遙遠,就在這時,一向不善言詞的爸爸用顫抖並生氣的語氣說:「我們都沒有放棄你了,你憑什麼放棄你自己!」我發現老爸也掉下眼淚,我一看到堅強的爸爸哭了,就再也壓抑不住讓眼淚潰堤。
結束會課,回到房內,我回想著爸媽的每一句話,同時想起了我在閱讀一本書時讀到的一句話:「真正的勇敢,不是什麼都不怕,而是面對恐懼,與它直球對決,哪怕輸了,也一生無憾。」以前的我,不怕打、不怕殺,自以為如此即是勇敢,但擁有鋼鐵般堅強內心的爸媽,如今看來,才是我生命中的勇者,我說什麼都要為了心愛的家人勇敢一次!
我開始主動深入了解所有關於HIV病症的醫療知識,也開始帶著同樣罹病的其他同房獄友透過了解而除去不必要的恐慌,同時一起把正確的衛教觀念與家人溝通,讓家人知道這並不是絕症,感染後的人生只是走了一條難走且蜿蜒崎嶇之路,但絕對不是死路。
這樣心境上的轉變,也讓我更了解到一定還有更多人,也曾經跟我一樣徬徨無助。所以我主動和同單位同學參加監所的話劇比賽,主題便是愛滋病相關的衛教宣導,透過輕鬆的生活化對話洗刷愛滋汙名,我們只是生病,而疾病本身並無貴賤之分,沒有什麼疾病比較高級!感染者也有權利不再自卑與絕望,也讓其他人了解如何避免感染,進而知道怎麼安全地與感染者相處、生活。非常幸運的,在比賽中獲得共鳴、得到冠軍!與家人分享時,我看見父母笑得開心,也笑得欣慰,同樣隔著會客室那片透明玻璃,卻不再有被隔成兩個世界的孤獨感。相反的,我的世界被父母的愛重新點亮,我不再自怨自艾想推開愛我的人,而是勇敢地重新走入他們的世界,在未來的日子裡,一起更努力地走下去。
疾病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知的有色眼光,希冀在網路方興未艾、知識普及的現在及未來,不再有歧視、偏見,加油!我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