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我翻閱了被藏在櫃子最角落的那本日記。

2011年12月6日。
身分，改變了。

看著當時文字寫下的心情，將近十年之後，現在自己竟然一如既往的冷靜。印象中，對於自己感染的事實，只有掉過兩次眼淚。該說自己是堅強嗎？還是豁達？甚至是天真到令人覺得愚蠢？至少，十年後的現在，我能一頁一頁地翻動回憶中的那每一個片段，而且不感受到掙扎與不快。不論自己的狀態再怎麼變，那個叫做「我」的靈魂自始至終，沒變。

從一開始的忐忑、不解，到自責，這些情緒其實從來沒有少過。但可能樂天如我，碰到眼前解決不了的事，就先擱置吧！將解決眼前可以且必須立刻解決的事情，列為最優先。於是，就這樣一路從慌張到進入醫療、個管、公衛的體系。人家說什麼，我便做什麼，沒有猶豫與其他的想法。就這麼一步一步，重建自己的一切；不論是身體的，還是心情的。事實上，這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難熬，也許是工作上的訓練，讓我對於事物的判斷與決策懂得權衡與調整。因為日常生活中有比自己感染更繁雜得多的事需要處理。對於HIV（註1），我要做的就只有跟隨醫囑，順從服藥，時間到了追蹤，相對起來，比自己的日常容易得太多了。尤其是在確診的前幾年，正是自己在工作表現奮力往上爬的時刻，坦白說，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心思自怨自艾。

但好勝的自己，很多時候是因為自己的好勝而挫折。習慣量化看數據表現，在確診的初期，給了自己許多的壓力，要求自己每次的追蹤報告數字都要比前一次進步。每次回診追蹤的報告，把它當成了業績壓力。數字難免上上下下，表現好的時候覺得雀躍，表現不好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很沒用而洩氣，把整件事當成事業來經營，完全是非得把自己逼到用盡力氣不可。主治醫生大概知道我這種情況，很明確地告訴我：「CD4（註2）只是一個指標，夠用就好，不用盲目追求漂亮的數據，重點是要你能生活得更自在、健康就好。」我多希望「不用盲目追求漂亮的數據」這句話出自我的直屬主管多好（哈）。

但也的確點出了一些初確診病友們的心態，真的，不用因為報告的數字高低而影響你走出診間的心情。至少這十年來，我回頭翻閱自己的雲端病歷，感冒，只有三次。這下，你有沒有稍微放心了一些？真人實證，CD4夠用，真的只要夠用，就已經讓日常生活依舊。

關於治療藥物，我也換過了幾次藥物組合，從一天多次多顆，總是要記得哪一顆得在哪個時間吃，到現在的一天一次，一次一顆。我暗自感謝科學的進步，雖然不敢奢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可以完全治癒的治療方式出現。但現在的狀態，也已經感到舒適了。因為工作的關係，需要經常世界各地往來，一開始，非常害怕自己帶著一堆藥物進入各國關口時會碰上麻煩。尤其是在入境申報表上那欄個人健康欄位，總是讓我很難下筆。更有甚者，去到有時差的國家，在使用多顆藥物組合的時候，還要計算與台灣的時差，以免在不對的時間吃到不正確的藥物。這些在這麼多年來都已習慣成自然，變成是日常的一個儀式。真的，順從服藥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我很幸運，在這些年來碰到的對象，對我的狀況都能理解。

我的想法很單純，如果真要和我走下去，我不會隱瞞對方什麼。如果因為我的感染者身分而懼怕，讓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那麼我也不強求，一個人，我始終過得很好。現在交往中的對象，我記得是他開口的，很認真地討論彼此的關係時，他希望彼此坦坦白白再來討論下一步。當然，他對我坦白的是自己的家庭狀況，工作狀況這些資訊。我也心一橫，記得是在入夜的街道邊，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瞎聊。我對他說：「我HIV確診，如果你能接受，我會盡我一切力量保護你。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你現在轉身離開我也不會怪你。」空氣凝結了大約十秒吧——車燈亮光從我倆的身邊滑過，三三兩兩經過的路人談笑聲從大聲隨著距離變遠而轉為幾乎聽不見的細語，車陣依舊喧囂。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彷彿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一般，等待最後的裁量結果。而他，起身，在我面前踱了幾步，抱著我，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抱著我。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這麼久的時間之後，他開口了：「走吧，去吃點東西。」而且完全不在乎路人的眼光，拉著我的手把我從長椅上拖起就這樣牽著。那雙牽著我的手，到現在還是同一雙，牽著我。

我不能說自己這十年來沒有轉變，但至少都是相對正向的。從面對確診事實的驚慌、無奈、自責，到能面對自己狀況的坦然。每次回診，在診間與醫師、個管師和護理師天南地北聊著，就是老朋友們定期見面的那種熟稔。每每在診間門口，一眼掃過去總是會有幾雙無助放空的眼神。我很想走過去與他們分享這一路走來自己的心情。真的，這一切，或許不容易，但確實沒有想像中艱難。也許社會的眼光還無法讓自己很自在地活著，但我知道自己的靈魂始終堅強及純淨，一如剛來到這世上時一樣。

人生的道路從來都不會好走，追求有價值的事物從來都不容易，但你必須去付出。現在的你，請不要害怕，不要否定自己。確診只是一種身分，世人的眼光再怎麼偏狹，影響不了你的靈魂。一如卡繆說過：「我知道這世界我無處容身，只是，你憑什麼審判我的靈魂。」是的，只要你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那麼，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審判他人。我們也不需要因為他人的言語，而看輕自己與折磨自己。

同樣的十年後，看到這些文字的你，一定可以這麼自在且自信地活著！

註1：人類免疫缺乏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簡稱HIV，又稱愛滋病毒。

註2：「CD4細胞」指帶有CD4受器的T細胞，是人體免疫系統中重要的免疫細胞。HIV專門攻擊帶有CD4受器的細胞，造成免疫力變差，藉由CD4檢驗，測量血液中CD4細胞數值，可作為免疫力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