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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所有需要這些知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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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 2008 年,那是一個讓他人生瞬間變調的時間點。那一年,他在一次夜店的大型同志派對前夕,排隊時閒著沒事就做了快篩,結果出乎意料地呈現陽性。當時的快篩還有一定的偽陽性可能,但當他後續到醫院確認,結果無疑—— HIV 陽性。

▸ 歷史見證及受訪感染者:H先生
▸ 確診年代:2008

晴天霹靂吧,當時只覺得人生完蛋了。」他回憶道。確診的那一天,他把自己關在和好友分租的公寓裡,把自己鎖進黑暗的房間裡一整天。窗簾拉上,燈也不開,超過一天不與外界接觸,甚至幾乎不進食。這不只是對未來的恐懼,更是一種身份的崩解。「那個時候,你會覺得世界瞬間變得不一樣了。

隔天,他收拾好自己,繼續去上班。假裝一切沒有事情發生,每個月回診。一開始,生活照過。生活照過。

孤獨的自己。然而誰不是孤獨的呢?

每一個感染者都像是孤島。然而潮水退去,淺淺的沙灘,感染者的社群,像是潟湖一樣,靜靜地露出來。

確診之後,他並沒有立刻開始治療。2008 那時,整體的 HIV 感染者治療政策仍以 CD4 指數低於 200 方予以投藥為主,直到確診後約 3 個月左右時間,測得的病毒量有所上升,才開始吃藥。「我記得第一款藥有一顆超大顆,要放冷藏,還不能咬破,咬破了整口都是油,超噁心。」他笑著回憶。

那個時候,他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他的工作一直都與編輯、媒體、乃至公關產業相關,繁忙的職場節奏讓他將這個「秘密」藏在心裡。唯一提醒他自己感染者身份的,就是每天的服藥時間。「吃藥就是一個提醒,提醒你,你是感染者,這是你的一部分。

然而,他學會了和平共處。也希望可以找到和自己和平共處的法門。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許多年,直到 2015 年,個管師邀請他參加某個感染者的聚會。「我本來是抗拒的,我從來不太喜歡跟個管師互動,總覺得他們的存在是在提醒我『你是病人』。」但他還是去了,結果這次會議徹底改變了他對於感染者身份的看法。

那是一個像培力營隊的活動,大家討論著如何為自己的權益發聲,甚至思考如何影響政策。」沒想到,隔年他就變成了這場聚會的召集人。這個轉變並非計劃內,而是逐步發生的。「當你開始參與,開始理解,開始與一群人共同努力時,這件事就會慢慢成為你的一部分,」他說。

在那次感染者的聚會之後,他開始參與更多倡議組織,甚至加入了一個服務性的社團。在這些參與的過程中,他認識了許多同樣感染 HIV 的朋友,也逐漸讓自己的心態發生變化。

以前覺得自己像是孤島,只有吃藥的時候才會想起自己是感染者。後來發現,原來有這麼多人都跟我一樣,而這並不是一件需要羞於啟齒的事。

我不必然要以感染者的身份出櫃,但是我還是可以用『我這個人』的角色幫助每一個感染者。

畢竟——重點是異溫層的溝通,不是嗎?

而這些努力並非毫無回報。身為感染者,「覺得自己怎麼可能會有男朋友?」然而,他的伴侶是在 2019 年的友善社群活動上認識的。他們的 H 狀態相異。

幸好這些努力。多虧這些努力,他的伴侶對於 HIV 有充分的知識,當時 U=U (病毒量測不到就等於沒有感染力),也就這麼走到了現在。所以知識,知識,當然是所有陰性反應與陽性反應的子民們,通往「更安全的世界」的道路,對吧。

即便如此,他仍然選擇「半公開」自己的身份。

在社群裡,他是積極倡議者,但在職場上或某些生活圈,他並不會主動談及這個身份。「有點像出櫃吧,有些人選擇大方出櫃,而有些人選擇在特定場合公開,我選擇後者。」他解釋,這並非出於害怕,而是因為環境仍然存在某些不確定性。

談到醫療歧視,他提到自己曾經在一般牙醫診所遇到過委婉的拒絕。「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就在掛號單上勾選了 HIV。結果,櫃檯小姐告訴我,今天掛號額滿了,但可以先開止痛藥,然後建議我去設備更好的地方。」當時他沒有感受到不適,但回家後仔細想想,才發現這可能是某種形式的拒診。「還好,後來透過朋友介紹,找到了一個友善的牙醫。

回首這些年,他感受到感染者群體的變化。現在的「新同學」,也就是新確診的感染者,對這件事的態度比以往輕鬆許多。「以前大家確診後會經歷漫長的低潮期,現在的年輕人則是『哦好啊,那就吃藥吧』,然後繼續過日子。」這不僅來自於藥物的進步,也來自於社會風氣的改變。

他相信,這個社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也已經比過去進步了許多。「我們這一代感染者,某種程度上是過渡世代。我們經歷過汙名最嚴重的時代,也見證了藥物讓 HIV 變成可控的慢性病的時代。而現在的新同學,未來的日子會比我們輕鬆很多。

這樣的心境轉變並不僅限於 HIV。

COVID 疫情來襲時,他忽然意識到,男同志社群幾乎是天生的感染症專家。「在 COVID 時代,男同志社群是感染症的先知們。」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嘲諷,卻無比貼切。當全世界才剛開始適應「接觸可能帶來風險」這件事,男同志社群早已擁有數十年的實戰經驗。我們懂得如何在恐懼與慾望之間找平衡,怎麼在風險管理中保有親密感,如何面對政府與醫療體系的忽視,甚至如何建立自己的防疫網絡,彼此守護。

當一般大眾還在爭論戴不戴口罩的時候,這個社群的人已經內建了一套面對傳染病的生存指南——從「風險分級」、「防護措施」、「接觸後處理」到「社群互助」,一切早已爛熟於心。當 COVID 疫苗剛推出時,誰最知道該怎麼閱讀臨床試驗報告?誰已經對藥物副作用的討論習以為常?誰最能理解病毒變異的影響?當然是那些曾經在 HIV 陰影下長大的人。

這種集體記憶既是詛咒,也是力量,」他說。它讓社群比別人更快地意識到風險,也讓人在面對新疾病時少了一點天真。「但這一切不應該只是我們社群內部的智慧,而是世界應該學習的經驗。

畢竟,在一次又一次的疫情之中,同志社群一直都走在前面,往往是最早遭受衝擊的群體,但也是最早學會如何活下去的群體。這或許也是為什麼,當他開始參與感染者倡議時,某種熟悉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浮現了——這不只是為了感染者,而是為了所有需要這些知識、需要這些經驗、需要社群支持的人。

吃藥,然後繼續過你的人生,」就像遭逢每一次感染症的大流行,給那每一個風險暴露者,每一個確診者,每一個,尚不知道自己感染症狀的人們,那看似最為「說了等於沒說」,卻最為實在的建議。

特此感謝台灣露德協會協助邀約受訪感染者及詩人羅毓嘉進行採訪與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