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had a friend.

我們自小就在眷村一起長大。我們的父親都是剛正不阿的軍人，所以有著類似的家庭教育。我們同年紀且比鄰而居，求學過程中時常同校，也常同班。許許多多的共同點，使得我們成了刎頸之交，還真的效法電視、電影的結拜情節，義結金蘭。母親曾打趣說過，她懷我的時候，其實雙方家長都講好要指腹為婚了呢！哪知道生下來兩個都是男孩……。

我們原本同班，直到國二時學校依課業成績分班。很幸運地我被分到了升學班，而他則很倒楣，因為漏抄一題選擇題，導致錯了一排答案，結果被分到放牛班。我們才依依不捨地結束同班同學的關係，自此也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旅程。誰叫他笨到連偷看都會看錯……但我們仍是差點指腹為婚的好鄰居，更是一起燒過黃紙的結拜兄弟！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情誼。

說真的，小時候一直很慶幸有這個兄弟。是他讓我在學校裡不會被壞學生欺負，也不用交保護費。因為校內收保護費的壞學生就是他，雖然我的家庭作業時常要寫兩份就是了。但往好處想，這或許也就是我的成績越來越好的原因吧？關於這點，說不定還應該要感謝他呢！

他的成績每況愈下。和成績成反比，他的惡名漸漸地更加響亮。順道一提，他被伯父用皮帶抽打的哀號聲，也「更加響亮」了！哈哈哈——誰讓我們仍是鄰居，只要隔壁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聽得一清二楚；只要他被教訓，隔天早上就會被我消遣。校園內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他，與向我低聲下氣、苦苦哀求不要將他糗事宣揚出來的他，反差真的好大呀！即使如此，回想起他那只有我見過的萌樣，仍令我忍俊不禁。

聯考後，我考上了公立高中要離家住校。他則放棄升學專心去混黑社會。離家時，他當然有來送我，並千叮嚀萬交代：「如果被人欺負，就直接嗆我的名號，說螳螂是你兄弟！」

不得不說，我還真的嗆過他的名號，他也真的帶過一群喇叭都改裝成黏巴達音樂的豪邁125飆車族，到我就讀學校的校門口堵霸凌我的學長們。很和平地，學長們老實安分得像綿羊般，乖乖坐上那一票飆車族排氣管拔掉消音器的改裝機車呼嘯而去。之後，學長們在校園內遇到我，不是快速轉身消失，就是肅立低頭不願直視我的臉，搞得我很尷尬，彷彿我才是大壞蛋似的……但好歹平安度過了高中三年，全都是拜我兄弟螳螂所賜。

之後有問過他，那天到底帶學長們去哪兒「兜風」？可他只是一臉壞笑，叫我認真把書給讀好，其他就別多問了，裝得一副很高深莫測的跩樣，真的很欠揍！

大學後，兩家人都搬離了眷村。伯父因為癌症過世，過不久便聽聞他染上了毒品海洛因，使我非常擔心。可無論我怎麼call他的BB-call，他都不回，透過友人也遍尋不著，只轉達了他的隻言片語。但仍是那些老話，叫我認真把書給讀好，其他就別多問了……。

數年後，我大學畢業，有了穩定的工作，與他再見面卻是在監獄的會客室。他先是拒絕我七次，到第八次才肯見我。肯見我的理由，是因為我的固執更甚於他，而他在高牆內已是無處可躲我。除此之外另個理由，是他有事要拜託我。他說我是他這輩子認識最久，也是書讀最多的朋友，希望我把他的故事寫成書，幫助有緣閱讀的人能夠懸崖勒馬、遠離毒品，我回答他：「一、你去死啦！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燒過黃紙的兄弟！二、你去死啦！書讀得多就會寫書是吧？你電影不也看得很多，幹嘛不把你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算了！三、你去死啦！吸毒就吸毒，幹嘛要躲我？我又不會看不起你！害我很擔心你……」好難得他被我罵竟然沒有反駁，就靜靜地聽我把怨氣吐完，臉上曾經熟悉的壞笑全被苦笑取而代之。他說：「我可能真的快死了……因為施打毒品時共用針具，感染了愛滋病……」

晴天霹靂完，接下來便是無盡的沉默……直到會客窗切斷通話、鐵捲門放下，我仍然無言以對……。

藉著要幫他出書的理由，我陸陸續續還去見過他八次，聽著他訴說這些年發生的故事。忍住了無數次的淚水，卻忍不住泛紅的眼眶，可是說實在的，故事不外乎就是——男主角的父親罹癌臥病在床時，他才知道父親以前打罵他是因為愛他、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又不懂得該如何教育孩子。甚至彌留之際做父親的，還念念不忘著向不肖子鄭重道歉……父親往生後，男主角走不出低潮的情緒，想利用毒品來度過失魂落魄的悲傷階段，不過後來轉念決心要發憤圖強、改邪歸正。沒料到反被毒品控制，不由自主，共用針具染上了愛滋……。

之所以能感動我，牽引我的情感，使我悲傷，是因為認識故事中的人物，且與他們有著深厚的感情。但真要寫成書去感召其他的迷途羔羊，幫他們迷途知返，我絕不認為自個兒有這麼大的能耐。

就在第九次去聽他說故事時，獄方告訴我他已經出監了……什麼跟什麼！為什麼我事先都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我來接他？然後像電視演的，弄個豬腳麵線給他吃、家門口擺個火爐讓他跨、幫他接風洗塵之類的……心中一陣強烈的不安，果然這次任憑我再怎麼找也找不到他，更得不到半點消息……。

約莫個把月後，在報紙上看到了更生人出獄後，在公園廁所內施打明顯過量的海洛因致死的報導……我從小到大最信仰的守護神就這麼淒涼地殞落了。我清楚他粗中有細的個性，這個「意外」應該不是「意外」，也回想起他說過不願因愛滋病發而離世。這下，我什麼都明白了。

再後來，我也因為非毒品的刑事案件入獄服刑，所以自然沒有機會幫他完成「將他的故事寫成書」的遺願。沒想到反而在獄中獲得了此次的徵稿機會。我想，以他的個性應該是等得不耐煩在催促我、在製造機會了吧！那好，既然被趕鴨子上架不寫不行，不如就按照我的意思自由發揮吧！

自小，他都是一副玩世不恭、趾高氣昂、逞兇鬥狠的狂放性格。「流氓」這個職業，完全就是為他而設計的。除了過世的伯父以外，還真沒看過他怕誰。實在想不出除此之外，他還能勝任什麼正經工作。若非毒品染病，現今社會上會多一個有正義感的大尾流氓也說不定。

但是，就在我去監獄會客室聽他講故事的那段期間，竟然不可思議地發現，他其實也很適合當個「哲學家」、「宗教家」，或是「詩人」！即便是我的守護神，當他站在死神面前，會產生多大的化學反應，著實讓人難以置信。

他曾問我，又像在自言自語自思索：輪迴真的存在嗎？張飛和諸葛亮投胎後，誰比較聰明又誰比較會打架？前世和今生真的有關聯嗎？是因為我們的個性來決定我們的生肖、八字、星座，還是投胎在什麼生肖、八字、星座來決定個性？靈魂真的存在嗎？究竟是靈魂在控制肉身，還是肉身在控制靈魂？明知不能共用針頭卻為何控制不住拿針的手？靈魂和輪迴若存在，那為何我們都沒有過去的記憶？致使我們不停犯下重複的錯誤？老天爺讓我們鬼打牆般一直進行相同過程的深意到底是什麼？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他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想也知道我只能靜靜地傾聽，那些以我當時的智慧絕對答不出來的問題。能為他做的就只是陪伴，以及不妨礙他思考而已。問到最後，他倒是自己下了結論：倘若有前世，我們應該也是好哥兒們，所以今生才會是莫逆之交；同理，如果有來生，我們仍然會結拜。然後他要「剃度為僧」去尋找生命的意義，不做流氓了。

夜深人靜，有的時候我在想，這會不會就是生命的意義？

兄弟，你的遺願，我盡力了。如果不能出書，那也是你自己的故事太爛，可別怨我。要不然，你有本事就顯靈來像小時候那樣罵我、捉弄我、嚇唬我吧！因為我真的好想你……最起碼，你的故事有感動到一個最想感動的人，我恨死毒品了！

I had a dear fr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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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弟在出獄前，曾寫信給我。其中附過多首「七言絕句」，查過皆是他的原創。有一首很是切題，在此幫他與眾生分享：

「怨七情六欲易染，尤五光十色難離；肉身難得載道器，凡夫輕易慧根羈。」